何老師和他的“放牛班”
何老師和他的“放牛班”。
什么東西越洗越臟?
什么東西越熱越出來?
什么東西只上不下?
什么東西變化多樣?
什么東西落入水中就不見了?
12月9日,周六,淳安文昌鎮王家源村。“兒童之家”教室的黑板上,一串謎語在靜靜等待著它的主人。
出題人是79歲的何志尉老師。下午1點,何老師金屬哨子一吹,十來個孩子風一樣從四面八方跑回教室。
最難猜的是第二個謎語:什么東西越熱越跑出來?有人說是寒號鳥,有人說是太陽,有人說“不知道”。
“這個東西在你身上,在你的頭上,你能感覺得到。”何老師一步步啟發。
立刻,有個女孩舉手說,“是汗!”
何老師每周都要備課,為學生講解一個新知識,比如什么是空間站,什么是航空母艦,什么是個人隱私。
“世界上只有3個國家有空間站,中國就是其中一個。現在就有3個航天員在天上呢。”
“空間站繞地球一天一夜轉了多少圈,有誰知道嗎?”
“是16圈!”
這些資料,都是何老師從手機上搜尋到,再一個個字抄下來,講給這群8-12歲的鄉村孩子聽的。
何志尉老師,是淳安縣文昌鎮王家源村“兒童之家”的輔導員。
他在鄉間教了四十年書,退休后又為留守兒童重執教鞭,用生命踐行了“教書育人一輩子”的承諾。
今年,何志尉被光榮地評為第十九屆杭州市道德模范。
那些留在老家的孩子,個個都是聰明的
“兒童之家”的前身,叫“留守兒童俱樂部”。它是由王家源村的兩名退休教師何志尉和余樟潤于2010年創辦的,是淳安縣第一個“留守兒童俱樂部”。最初地點在村里的大會堂。2012年,新建的村委大樓落成,村兩委將一樓朝南的大房間布置成兒童教室,撥給了他們。
一個講臺,五排桌椅。兩位老教師達成共識:那些留在老家的孩子,個個都是聰明的,只是父母不在身邊,沒人輔導,才荒廢了功課。
2017年,余老師病重,72歲的何志尉挑起了“留守兒童俱樂部”輔導員的重擔。此時,學生人數已從最初的3人擴展到20人,范圍遍及村里的小學生。它更像是一所鄉村少年宮。
上任之初,何老師就提出了三個“夢”,貼在教室墻上:敢于有夢,勇于追夢,勤于圓夢。這是他對王家源村鄉村少年的期望。
和家長面對面聊一聊,效果就是和打電話不一樣
王家源村有1700多年歷史,歷史文脈悠久,下轄三個自然村:塔心、豐源、王家。
何老師一家住在海拔400多米的塔心自然村,離村兩委所在地王家源村有4公里多路,而且都是山路。
20多個孩子,也分散在三個自然村。要想輔導好他們,何老師想到了他從教四十年的法寶:家訪。
“兒童之家”是每周六早上8點到下午3點上課。但天不亮——這個時間通常是夏天早上5點、冬天早上6點——何老師就打著手電筒,從家里出發,挨個去學生家里順道走訪。
他的早飯是事先墊點冷泡飯,或者下山后買一包方便面。
每個學生的家,他一學期要去好幾趟。問下孩子的情況,和家長面對面聊一聊,效果就是和打電話不一樣。
中午,孩子們喜歡吃方便面,何老師給他們一個個泡好面,還要管牢孩子們的安全。小孩子一熱,經常不管不顧把衣服一脫,何老師會喊,“衣服不要脫掉太多”。
下午輔導完成,護送孩子一個個安全到家,他再爬山回家。這一天里,來回要走8公里多路,碰到雨雪天氣,山路更加難走。
每個周五,是何志尉雷打不動的校訪日。這一天,他要去5公里外,村里孩子上學的潭頭中心小學。有時候他搭便車,有時候就走路,要走一個半小時。
他一個個去王家源村的孩子就讀的班級,向班主任了解孩子在校的情況。每個孩子的優點缺點、行為表現,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以至于班主任老師驚奇地問:“你怎么都知道?”
一雙雙沾著泥土的小手,向著國旗敬禮
何老師出生于抗日戰爭勝利的1945年。到2023年,他還在為王家源的孩子們工作著。
在何志尉的童年,閉塞的大山里沒有學校,他9歲才去外村上一年級。1959年,因為新安江水庫移民,他轉學到文昌完小。畢業時,他成績突出,又是班長,被百里挑一地保送到臨岐中學。
初二暑假,何志尉參加了征兵體檢。84個學生,只有他和另一人合格。參軍光榮,17歲的他義無反顧地奔赴軍營。
1966年,何志尉退伍回鄉。豐源完小的教導主任請他去教書。
農村都是復式教學。最多的時候,他一人教六個年級、30多個學生,包括語文、數學、體育、美術等全部課程。怎么個教法呢?“這個年級教好了,我布置作業,再去教另一個年級。回頭,先前那個年級的學生作業做好了,我就讓學生出去玩一會。”
走在村里,何志尉還能遇到50年前的學生,他們還能叫出彼此的名字。
雖然只是一名普通的鄉村教師,但何志尉在1100多人口的王家源村威信極高。
1985年,何志尉在豐源小學教書。有時候碰上雨雪天氣,屋頂漏水,他就爬上屋頂,換好瓦片,再返身回到課堂。他帶的畢業班,有8名學生被潭頭初中錄取,升學率破了紀錄。
1988年,何志尉被調往塔心村小。這里只有20個學生,他既是校長、老師,也是教導主任、后勤總務。每當朝陽升起,他就帶領孩子們升國旗、唱國歌,一雙雙沾著泥土的小手,向著國旗敬禮。
2003年9月,王家源村三座村小全部撤并到潭頭中心小學。兩年后,鄉村教書四十年的何志尉退休,結束了作為鄉村教師的光榮使命。
直到72歲,他重執教鞭。
“我的話,孩子們還能聽得進去”
“我和學校里的老師不一樣。學校主要是傳授知識,我這里是教育為主,讓孩子養成好的品質。”
“現在班上有8個留守兒童,我每個星期都要把他們叫到身邊,一個個談話。讓他們學會愛勞動,學會怎么做人,父母雖然不在身邊,也要養成良好的行為規范和道德品行。”
在“兒童之家”,何老師的一個重點就是安全教育,“農村有許多很深的水潭,夏季要防范溺水。光說沒有用,我就帶學生去水潭邊,問大家,你們說這個水潭有多深?你覺得你下去以后,還能上來嗎?”
家用電器、煤氣的使用安全,12周歲以下不能單獨騎車,這些點點滴滴,何老師在課堂上都會講到。“安全教育是一條底線,我從教四十多年,學生沒有出過安全事故。”
“我的話,孩子們還能聽得進去。但要領會這里的深意,可能要到很多年后。我這么想,我教育到位了,你現在可能不理解,但有一個潛移默化的過程。說與不說,肯定不一樣。”
除了每周的個別談話,何老師還向村委爭取來一塊宣傳窗,展示班上的“星級學生”,張貼學生的作文、繪畫,用來激勵孩子們的上進心。
有一位在潭頭村中心小學就讀的五年級學生,經何志尉的輔導,變得懂事起來,評上了“五星級”學生。何志尉將他的照片貼在宣傳窗里,學生的爺爺特地跑來看,并感謝何老師對孩子的輔導。
“有的孩子學習成績不怎么好,但是做人好,很懂事,我也把他放在‘星級學生’里展示。比如有個叫王余文鑫的學生,他在家主動給太公洗腳,我就表揚他有孝心,大家都像他一樣就好了。”
謝謝你,何老師!
雙休日學校作業多,但孩子們在“兒童之家”一般都能完成。這里除了何老師,每周六還有浙江旅游職業學院千島湖校區的大學生志愿者來輔導他們功課。
做完作業,何老師讓孩子們去操場上打籃球、跳繩,盡可能動起來。每年暑假,村里要上一年級的孩子也由家長送過來。不收一分錢,不吃一餐飯,什么禮物都不要送,何老師教他們學拼音,學筆畫。
經常有孩子的長輩來道謝:“何老師,這件事情你做得好,不收我們一分錢。我孫女上一年級了,字寫得又好又認真,人比以前也有禮貌了,見人就會打招呼。”
每年也都會有畢業的孩子離開“兒童之家”,何老師會給他們發禮物,女孩子是一副羽毛球拍,男孩子是一個籃球或排球,都是何老師去千島湖鎮上的文具商店買來的。
二年級的王成浩個頭很小,很調皮。他的姐姐今年上初一了,從一年級到六年級都是“兒童之家”的何老師幫忙輔導的。
巧的是,姐弟倆的爺爺和父親,也都是何老師當年的學生。一家祖孫三代,都是同一個老師的學生,這也堪稱稀奇。
王成浩的媽媽在杭州一家幼兒園當老師,丈夫在千島湖工作,平時兩個孩子主要靠爺爺奶奶照顧。
“何老師真是一個好老師。他這么大年紀,不缺吃不缺穿,就是出于對孩子的責任心,哪怕是下雪、結冰,天氣很冷,他都是雷打不動想著來給孩子們多上一天課。”
王成浩的媽媽說,兩年前,何老師因為身體不好,準備退下來,但又覺得對不起后面的孩子。“他就想著再堅持,一直堅持到現在。作為教師,我是很敬佩他的。”
“何老師,謝謝你把我的孩子教育得這么好,這么懂事。”這是很多家長的心聲。
“我教給孩子們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責任”
何老師向“兒童之家”的孩子提出“四個最”的目標:行為表現最好、道德品質最高、身體長得最棒、學習成績最優。
何老師沒有大學文憑,通過函授達到高中學歷。2003年,高中文憑的他評上高級教師。
他教出的學生里,高學歷人才很多,有的已經走上了領導崗位。
“學生成績好,表現好,是我最大的享受。好像農民種田一樣,我心里很舒服。我有個學生已經讀初二了,成績很好,經常來看我,我給他題了一首詩:山外青山樓外樓,英雄好漢爭上游。爭得上游莫驕傲,還有英雄在前頭。”
何老師有四個女兒,最大的56歲,最高學歷只有初中。何老師說,教了學生,沒時間教自己孩子,虧欠得很。“幸好,四個女兒憑自己努力,都發展得不錯,在千島湖鎮上買了房,她們爭著邀請我們老兩口去住。”
“但我心里有責任。2017年,余老師生病了,村書記特地到我家,叫我來做輔導員。我答應了。當時我的女兒、老伴都不贊成,我老伴因為我做事情太負責,還埋怨過我。不過現在,我的女兒女婿都為我點贊,說爸爸你這么大年紀,還能夠繼續工作,還成為道德模范,是我們的榜樣。我不為錢,也不為出名,我教了四十年書,對學生有感情。退休后我每次走過學校門口,都在想,如果能重返講臺,和孩子們在一起,該有多好。”
“我教給孩子們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責任。責任就是保質保量完成自己分內應該做的事,學生的責任就是認認真真把書讀好。老師最重要的就是責任心,教小學不一定要有多高的水平,但責任心最要緊。”
“從來只有老師等學生,哪有學生等老師的”
“我五臟六腑還行,但這個腿很不爭氣。”2020年,得知何老師得了嚴重的痛風加關節炎,不能長時間走路,王家源村村兩委決定,安排值班干部輪流在周六接送何老師。
村黨總支書記蔡曉航說,早上7點,車子一到何老師家門口,他已經在等了。開到村委會大樓,才7點10分,何老師給值班室燒好開水,然后到教室里等學生。
“要早上8點上課。但何老師說,從來只有老師等學生,哪有學生等老師的。下午3點放學,他要等所有學生都被家長接走后,才讓我們的值班干部送他回塔心村。”
“我做的都是區區小事,我拿國家的退休金,應該為國家做點貢獻,我也是在提高自己的人生價值。有生之年從事這份工作,我已經很滿足了。”何老師說。
“黨和政府給我這么多榮譽,我要盡最大努力,在身體允許的情況下,滿腔熱情工作到最后一刻。”
冬去春來,“兒童之家”一個個孩子走了,有的畢業了,去讀初中;有的被父母接到身邊,在城里上學了。
但何老師的“放牛班”還在繼續。越來越多高校學子受他的事跡激勵,前往王家源村“兒童之家”支教,為留守兒童關懷及鄉村教育事業注入了生生不息的力量。
越洗越臟的是水,也是泥菩薩。
越熱越往外跑的是汗水。
只上不下的是人的年齡。
變化多樣的是天上的云。
落入水中不見的是晶瑩的雪花。
何老師出的謎語,謎底在此。